交手一个回合,我削掉你一绺头发。你的枪钝了,你也醉了;你抬起眼来,铁枪抵着我的心。
你说你没醉,只是伤心。可惜这天下有许多伤心人,你又何曾是唯一一个。
你的枪又光又快,枪头上闪着泪光似的寒光。
这是一把天下无双的好枪,你是一个天下无双的战士。
你料到,我并非天下无双的剑客,我的剑只是一枝梣木。
然而我是天下无双的伤心人,你的枪也只是一枝梣木。
今天我喝酒时,要了一碟蜜饯。
喝酒配蜜饯的人很少,在这家酒楼里,就只我一个。小二问我怎么会有人这样吃酒的,我说我从南方来。我爹就这样吃酒。
我知道还有一个人独酌时要吃一碟杏干,区别只在,别人不会问他这样的问题,他也不会讲。
我讲话时,脸上常常带着笑。这种笑容易叫人想起一个他想不起来的人。我只在看你的时候不这么笑。
而你把酒杯碰到嘴唇上,笑了起来。
曾有个死在你手下的人,说你笑起来如新月一钩,春风满面,直到说完,才歪过头去死掉。他说得不假。
你爱笑,看见你脸上酒窝的人都会感到恍惚。
你杀人之前,总是会笑。
杀人应该是件有仪式感、干净利落的工作,不是因为它事关死亡,只是因为它繁琐。你杀了一个人,就有人会来杀你。好的战士都不会沾上血色。
你杀人时,血总是喷得天地间满是。
可你身上一点血也不会沾到,微微一笑,你就是这么体现杀人的仪式。
这世上一共有八千七百三十六种杀人的方式,你只用其中一种。
我本来教了你两种,到你说其实只有一种的那天,我就罢手不再教了。
除了那两种,其他任何方式都能杀我。
除了那一种,你不再学任何的方式,因为你已经练成了最快的枪。
所以你杀不了我,我却能杀你。
但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没有把握,我宁愿不动手。
你要动手前,酒杯里留下浅浅一层残酒,你把酒杯倒转过来。
你有很多习惯,习惯能让人认出人来。我教你的第一课,就是要抛弃习惯,变成一个难以辨认的人。
但是没有必要,能认出你的人都会死。
好酒也不必喝尽,因为你的眼神已与我相遇。
这一种酒,越喝到杯底越美。
若有什么能让英雄放下酒杯,那定是遇见了比酒还要贵重的人。
我把酒喝尽,走出门去,已经入夜。月白风清。
先落下来的是人,后落下来的是枪,再落下来的是雨。
雨是血雨,你快过雨滴一步。
若是你的枪晚来一步,血会蒙住我的眼睛,枪先落到我头顶,那时你再飞身而下,仍然没有人见过你笑。
我说,这雨下多久?
你说,到打完为止。
我点点头。我说,你是后生,让你一招。
你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横起了枪。枪杆上发出闷声一响。
枪头向我颈上抹过来的时候,你说,今天我终于又见到你。
我望着你。
你偏过头去,我的剑挑起了你的长发。
我仍然在笑着,我说你确实依旧好看。
我进一步,你退一步。
向前那一步,是为了躲枪头后的倒钩,向后那一步,是为了从后颈穿破我的喉咙。
血花淋漓飞散,从你的衣袖上弹开,在我们两人之间乱滚。
手肘推开了你的枪,剑却顺着你的长发向下滑落,没有削断一根。
人影暂时分开。你说,你让我的这一招结束了,放心地打吧。
我说,把你杀了,我也是会难过的。但我不杀你,别人也会杀你。
你说,别人?这里没有别人。
我从袖里抖出两枚圆滑锃亮的物件,银光闪闪,像一对泪珠,边缘比花瓣更要锐利,不待它飞到眼前,你就看懂了。
我说,他们给你上菜,也不剔杏核吗?
你我在明,别人在暗。
这两枚暗器当然不是杏核,也不是铁,却是两粒封喉的毒。
但它确实曾经包在那碟蜜渍的杏肉里,既硬又寒,如铁一般。据我所知,只有天下无双的毒杀者,才舍得用这样巧夺天工的毒。
毒只有两枚,可看来仿佛百千枚一齐飞来。你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乃至袖手。
在那刹那,只要动上哪怕一毫,笑声凄烈,来势汹汹的使枪人从口中喷出一股黑血,就同别人别无二致了。
我的甲缝里也已积满了血。
我说,一百七十二个人的血,恐怕雨不到那个时辰,就会放晴。
你开口大笑,到中途,眼神微微一暗,猛地飞身向我冲来。
我从前告诉你说,江湖就是一个大阵。
你说,要是无法可破,就把整个江湖一枪倾倒。
这就是你的破法。
在我喝酒的当口,你已经破了那一百七十二人阵。阵中只有一百七十一尊像,每一尊的心口,现在都嵌着一个死的侠客。
要破那个阵,却必要一百七十二个死人。
这最后一人,算计正好,就是入阵者——也就是你。
可你现在还活着。
阵中当然有一百七十二尸身。
那最后一具尸体不是别人,是布阵者。
你亲眼所见,他整个人已被吸成枯叶一抱,真正是形同枯槁。
他是没有血的。
既然天上只有一百七十一人的热血,这里又没有别人——
你踏地而起,险些未能躲开那粒在挥袖时,已从我指缝间射出的鲜血。
在你大笑不止的刹那,我的剑光一闪,已经抵上你脖颈之间。
我的剑只是一枝梣木,从没有人见过它闪出寒光。
因为光在我眼睛里,和你一样。
你说,你的剑不够痛,也不够快。我倒宁愿你放箭杀我。
我说,可你毕竟也用了那柄枪。方才我一击,已将枪杆震到粉碎,你费力维持,实在不是痛快的打算。
你说,我喜欢。
我笑了,摇一摇头,不过,我并不讨厌你用这杆枪。
枪是我锻的。
只有天下无双的伤心人,打出的兵刃上才闪着泪光。
我说放血虽然痛快,却是猎兔子的手法。你不是兔子。
你说,放血也是杀敌的手法。
我说,你不拿我当对手,要把我当敌人吗?
你默然了。天地间,只余下大雨如注。
我在笑。我对你笑的时候,你只会想起我来。
趁你尚且看着我,我说我有一件事要托你。
你说,您——你既已下了死手,何必又要托我办事。
我说,除你之外,没有人能答应这件事。
这时酒楼里空无一人,沉黑的血雨间,惨白的只有剑光。
因为酒客都已是死尸!
留在杯底的那点残酒,我当然看得分明。
我颔首之后,你终于叹了口气。你说,可你还是喝尽杯底的酒。
我说这是坛好酒。我喝酒,是因为我一定要喝。
我也一定要杀你,毕竟我是天下无双的伤心人。
我这一生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这样的人,到了命定的时刻,都会想狠狠挣脱。
一生都在出格的人,却会误入尘网。
江湖是个人头攒动的地方,这里没有别人,也就没有尘网。
有的只是酒、剑,与一轮明月。
但这方寸之地仍在江湖中,纵死也不能脱离。
那无月的月夜已过了整整七年,那天他的酒剩下半杯。
从那以后,你总是倒转酒杯,好让他喝尽那些残酒。
如今又是无月的月夜,你说此地没有别人。
我说,可你是为了别人来的。
你说,我不是那样重利的人。
我说,正因如此,对你下的死手……比别人要好看些。
好看的招式,往往不是致命的招式。
你看着我鬼火般的眼睛,说,我相信你。
于是我的剑直取咽喉,一剑出鞘,仿佛抽刀断水无痕,缠绵不绝。
你颈上鲜血横流,尚未死,已说不出话来了。
若要利落些,我会先斩你的左踵,再斩你的右手。
天下如今唯独我知道,你的左踵有着积疾,不堪一击。要刺死一个倒伏在地、断腕的战士,比取他的项上人头轻松太多。
但你的手是我练出来的,那实在是一双很好的手。
干燥而且稳定,迅捷并巧妙。
若是废了这双手,世上只会徒然多出一具凡人的尸体。我对你的情义,唯独无法容许你这样死在我手里。
可锻枪人有情,枪是无情的。
我教你枪术,确实是在以身饲虎。
从前我没料到有这一天,到今时今日——我不后悔。若非被你所杀,迟早也会命丧鼠辈之手。亲身见识你的全力,又是多么痛快的一件事。
我更不能忍受把你交到任何人的剑锋上。
于是一阵冷颤走上了我的脊背。
不出一刻钟,我就会五内俱焚,命丧黄泉。
将死之人无路可退,要杀你,我就必须走上绝路。
纵是毒酒,那酒也是出奇的佳酿,一片澄澈。入口时如冰般刺人,整条舌头都会浸在绝望而凝滞的霜雪里。 咽进喉中,又像吞了盏花蜜。这时人才会发觉,原来酒带微温,是一池春水般的热度。
我说,你想知道那毒是什么滋味,我告诉你。
使毒的女子存心让我饮下的是种猛毒,而她却还有另一重毒。
那毒药足够让人无知无觉地撑到日明时分,再倒下死去。
以你的眼力,看得出杯底的毒,却看不出杯中的毒。
一家只能给客上些卤菜的酒楼,用的自然也是陶质粗杯,毒就浸在那杯上每一个人眼所不能察觉的孔隙里。
一行人当中,唯独你有豪饮的习惯。
你的手微微一颤。
我说,酒菜是你们布下,你可知她为何害你?
你牙关紧咬,满面怒容时,真是风度尽失。一线线的血从唇间流下,与颈血淌到一处。
——这就是英雄应有的样子!
我说,那女人心比海深,她害你,是因为你会答应我一件事。
你眼中闪过火光,枪身攥得愈紧,已裂的部分竟被生生捏合。这一瞬间你又想起自己的身份。
你说,什么事?声若雪落。
你是我的关门弟子,正因如此你才会来杀我。
但你就像从敌人手中夺来的镖,买下的猎犬,终有一日会回到旧主手中。
如今你周身既已毒发,何必再为他奔走?
我说,埋掉我,给我一缕你的头发陪葬。
我还要杀一个人。
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你如今的主人!
你怎么会为他卖命?
你张开口来,喷出一股黑血。
一百七十一人的血肉,须臾间已将你的衣袍染得黏重,血衣上落下团团墨色。更不能点头,因为颈子轻轻一动,便会身首异处。
我说,我还是第一次看你穿红。
枪尖抵到了我的心口,反而有种快意从胃里蒸腾。你的枪刺进人胸腔时,他们往往如梦初醒;这一枪若是停在此处,我只好一直把梦做下去。
——不过红衣也很衬你,所谓鲜衣怒马,大抵如此吧。
何不趁此刻杀我呢。
你不答,垂下眼睛,睫毛一根根都是碧色,在流着点点血痕的脸上看来分明。当年天下有这样柔美发色的人,除了你母亲找不出第二个。
我的剑削掉你左耳边一绺头发,握在手里。
这么说,你的枪钝了,你也醉了。
你嘴唇慢慢动着让我读:我没醉,只是伤心。
我说,那你可别在这里守我到日出,趁着夜色,你还能杀百千人。
你欠我一条命,就用另一个布阵者来还。
与我同行的骑士大笑着走进你们设下的局中,他没有料到我会死。毕竟我对他许诺,会按部就班地胜过你。
我说我是来杀你的,可我也想死在你手上。
你被血染红,肖似般若的面孔终于露出了微笑。
夜色空明,任谁见到今夜的月,都忍不住要笑。
我说,今夜有许多明月,也有酒,真是再好不过。
去说最后一句话吧,我在月下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