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妹啊,我不是诗人,是个罪人。

1982年夏天你二十岁

“我想再次告诉你,我爱你。这些年来,我们之间的爱,一直是汪洋的苦海中指航的明灯,是高空钢索步行者身下的安全网,是我怪诞生活中惟一的真实,惟一的信任。今晚我觉得,我对你的爱,比我自己,更紧紧地抓着这个世界:仿佛在我之后,我的爱还可以留下来,包围你,追随你,抱紧你。”

——《时间旅行者的妻子》

 

1982年夏天你二十岁,从伊顿公学预科生变成伦敦大学考古系学生,其实你当初已走到剑桥大学阶前,但奈何数学太差,就为了艾琳(她在东区的女校上学)辗转来到伦敦。迪奥跟着你来了,完全无视剑桥大学他梦寐以求的法律系专业。你疑心他是同性恋,但又想到若他是同性恋你早已屁股开花,再者你近两年才步他后尘分化成Alpha,你的屁股失去了大部分可操性……那把此情此景类比成布鲁图斯刺杀恺撒吧,但隐约又有波吉亚家族伺机下毒之嫌……总之,你心怀性命之虞和/或性向之虞;不想也罢,一想你就头皮发麻,两屁夹紧,几要丧失来之不易的性功能——天地良心你是全英最正直的男人,上不观影下不手淫,唯一污点是五岁时溜进厨房吃了一张奶油可丽饼遭到说教——你仍然相信并且希望迪奥布兰度确实改邪归正,虽然会冒出这样的念头,其实就证明你不那么相信他。

 

在风华正茂的弱冠之年,你身高超过六英尺,体重二百三十磅,无同性恋倾向,无不良嗜好,与埃莉诺·班德鲁顿保持健康的暧昧关系,玩橄榄球很在行。三月你和导师去海地做伏都教巫术传统的研究,黑了一圈。

 

你和迪奥布兰度像磁铁的两极:他吸引化淡妆漂亮年轻娇俏懵懂女Omega,在性爱层面上;你吸引留胡须人到中年整日微醺意大利男Alpha,在学术层面上。其实齐贝林非丑恶迂腐教授,只是他吃三明治老撒胡椒,完事就打喷嚏,你都搞不懂他怎么没把新石器时代的岩画给吹飞,齐贝林抹嘴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打喷嚏时的呼吸法说了你也不懂,capiché?

 

你默不做声,温恭蕴藉点头。齐贝林复打喷嚏。你说下周三你就交论文,这周末你要练习橄榄球,然而你根本不用练,对方守门员一见你即极力祈祷护裆板足够抵挡你树桩般的大腿,至于头,倒是其次。与该守门员相类,繁衍生息是人类的本能冲动,所以你其实去找女朋友。

 

好在艾莉娜如今一切都好,和迪奥的不愉快(简直是地狱般的噩梦,每想到这点,你就怒火中烧,希望直接撕烂他的嘴巴)并没那么影响到她,她虽然不说话,在你身边依偎着,轻柔纤巧而柔韧有力的身体蒸腾出安宁的水雾,你觉得她尝起来将是甜的……馨香甜美的风,一滴蒸馏精油,半只橘子。但她毋宁说是用人间凡物装点自己的水泽仙女,偶尔从神山上逃出来,遇见并且爱上你,并且带着让人目眩神迷的不舍吐出:

 

哎呀,八点三十二分了。

 

明天你还有药理课吧?

 

……嗯。明天你也要打橄榄球赛呢。和那家伙……

 

那我先走了……不不不,我没问题的。你难道觉得我怕他吗?有你在我心上,我可不会。

 

乔乔……!你啊……你啊!

 

哈哈哈,Bonsoir, mon cherie! À bientôt.

 

你从艾莉娜家出来,下三级台阶,走过铺鹅卵石、周围开满玫瑰忍冬的步道,迎着街灯走到人行道上,就能看见他:他步子极大,走路时金发被路灯光照亮,那些鬈发不像迪奥,浓艳得没有层次感,像贴金的中世纪宗教画,有节奏地晃动而且震荡,一阵金色潮汐……好诗意的比喻啊。他凑过来闻你身上的味道(橙花的气味),评论说你整个像美国乡下种橙子的农夫,怎么,不设法在她家多留一会儿?你们可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听话,乔斯达先生,不能错失良机!

 

你开头还在听,后来终于用脚尖在地上蹭蹭:你别说了,史比特瓦根,艾莉娜她……这时你也微微害臊,又感觉心里晕乎乎的十分甜蜜感伤,闻着萦绕不去的白花香气,甩头数次,咳嗽,整理领口(无可整之处)。然后你怀抱侥幸且恼怒心理言——这种心理在解不出题又被老师叫起来答题的学生身上也常见:艾莉娜那么好……那么无瑕,我不能……至少……我不知道……他就作遗憾与大悟状:原来如此,她果真并非我所见过那样随便的女子。我人生中不能多遇到这样的女孩,实在是一种损失,你可要好好珍惜她;接着把左边眉毛和嘴角一同提起来,说毕竟你们是正派人,步调慢些很正常。

 

步调快些是什么样子,你不知道、不敢想,一想到就两屁反射性夹紧暗叫不好,越想越觉得步调快些就是迪奥布兰度那样:他不懂克制,四处散发性张力,屁股后面随时跟了5个以上偷窥的女孩子,3个以上小跟班,1个以上男同性恋。质数是孤独的数字,这些人里最少有7个会被迪奥一炮过后忘个精光最后单身到念完生物方面的博士学位。

 

你越是想这些,就越想打喷嚏,齐贝林无奈之下只好把他防止喷嚏用力过猛的东洋呼吸法教给你,而且叮嘱你少吃胡椒,啊嚏,好把自己的一切都,啊——奉献给保护世界文化遗产……还有,你的分析是不错,但从技法看,这是晚期作品……你看,这饰品虽然类似女性,其实是贵族男性的……还得加油啊,年轻人!然后你七手八脚爬着回去,在心里用玛雅文痛哭流涕,发誓一不要爱西班牙,二不要信魁札尔柯塔。

 

当天晚上你约史比特瓦根出来对他大倒苦水,呕吐说实在翻译不下去德国的文献了,他妈的,这是人干的活吗,我不如去学医,该死,我应该去学医!这样你才好研究父亲的病,也好近水楼台先得月,和艾琳聊聊护理科和康复科……算了吧,乔斯达先生,人生何处不青山啊。那是什么?中国诗句。你懂得真多!也没什么……嘿嘿!

 

关于破除奴隶社会的原始迷信,伟大的音乐家、思想家和翻译家罗伯特·E·O·史比特瓦根发表以下观点:翻译那方面的学术资料要加钱的。你们考古系就是麻烦,事多,我×,要不是老子可怜你……

 

你就挠头乖乖尴尬道:辛苦史比特瓦根了!不好意思哦,请你吃巧克力,很多很多……

 

他看上去要翻白眼又无可奈何的样子,耸耸肩:不要说狗了,哪怕是我,每天跟着你吃这么多巧克力,迟早被你给毒死、腻死,糖尿病二型病死,天天打胰岛素,饿得头昏眼花,到那时你再给我喂巧克力也不迟。(当然,我没钱治,所以你要是不拿出万贯家财维持我的一条贱命,就死了。)

 

说这话时他背着吉他假装怒不可遏,气得两眼大放凶光,满脸被社会无情剥削后产生的工人阶级疲惫,怒容散去又有点抱歉地笑了笑,意思是“我不是那个意思”,然后故意放缓几步,走到你身后去,踩着你的影子:他走路没有半点声息,又爱穿黑,几乎能完美地融入黑夜,失去踪迹,融化,然后变成液体顺着下水道流走,从此全伦敦的土地都会在半夜低吟浅唱“我已无法克制这份情感”,足以让夜间流莺脚下一软,娇喝一声长跪不起:被吓的。

 

你回头顾盼,他的身影脱离黑暗,从流体聚合成活泛的人体;当时路灯昏黄,灯罩内侧带着日久的污渍和灰尘,一群灰色飞虫挣扎扑撞,致使光线在地上投下树叶婆娑时一般晕影。这之后很久,你会买下他们的专辑,在里面听到他终于肯开尊口唱情歌:“路灯把你的鬈发染成金色,带着塞巴斯蒂安的环状光晕,你就像一个天使,你这殉道者。”你想起的是艾琳娜,然后,竟是他:就在那一刻,你什么都明白了,你在关于他的研究上终于达到高屋建瓴的地步,可惜当时事已至此。

 

但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当时既不是1982年,你也不是二十岁,所以暂且按下不表,免得离题太远。况且你也没料到有情歌会把女孩子比喻成光着身子跑路的古罗马死人,他大约已经嗑高了。……你不太愿意去想一个私生活一团糟的R.E.O.,这和他融入夜色温柔一样,是一个非常哀伤但也非常可能的图景。求他了,不,一万种可能性中绝对不要。

 

说他可怜你,其实相当不准确:二十岁时你有爱、有朋友、有钱、有光明前途,活得无忧无虑,连你最大的敌人和威胁也活得无忧无虑。你去发掘现场,迪奥打炮。你睡觉,迪奥做课题。你出门见女朋友,迪奥在社交圈如鱼得水。此外你们都打橄榄球,生活各自丰富多彩,你的没他的丰富,因为如上所述,你是处男,而性是人类基本需求中很大的一部分。迪奥布兰度有得炮打,因为他受欢迎,因为他是Alpha,因为他每天平均背诵半本法典压力很大,加上喝伦敦硬水,他就会失去一些东西:不是精液,就得是头发。发际线和道德底线总有一个得后退。To 秃 or not to 秃,是迪奥电光石火之间就能决定的问题。

 

为了防止脱发,他高强度进行性行为缓解心理压力,刚巧他长得丰神俊朗花树堆雪,且信息素是麝香。这个味道使众Omega两股战战,你闻了也得承认非常撩人,而且与Omega的花香气混合将极可爱……以上全部因素组成了布兰度丰富的夜生活,但是罗伯特闻了以后就抱怨说像一年没洗过澡,且作势欲呕。

 

至于你呢?你脸红、微微结巴,又把它控制在可容忍范围内,艾莉娜可不会给你什么压力,好好冲个澡,之后和她聊天就放松多了。这种时候,甚至不需他苦心积虑为你指导:这时候你就采用B-5.3.句子抛出下一个问题吸引注意,如果她用我们在第一章里教过的办法回应,用B-5.4……算了,我就不教了,面对爱情只有一种办法,乔斯达先生!做个绅士!

 

然而,即使你浑身散发足以被人抓去活人取腺压榨劣质香水的高档气味(被取了腺体以后,醒来躺在冰水里,而且浑身无力,从此变得像没了蛋的公牛,因为取腺体就是像挤粉刺一样把它挤出来),你还是在屈尊与摇滚乐圈子里的男性朋友鬼混。你有志成为绅士,他就说你确乎是个绅士,但你毕竟也不能成为别的什么:你活着是绅士,死了便是绅士的英魂,而且极可能接下来几年都将保持处子之身直到大天使加百列过来报喜,再不然就是迪奥布兰度终于疯得不像个人了。这两种想象没有一种可能成真,要不然就是同时成真。那你也不必苟活,人间不值得。

 

除搞摇滚以外,你的这个哥们是个好哥们。当你们一起去什么地方,或者你提议去看电影,你打比赛之后从他手上接过水来,他非常顺从、很殷勤,这让你不断想到狗,但是狗是不能吃巧克力的,所以你的兄弟不是狗——其实你年轻得多,该对他尊敬一点,但最后老免不了把他像狗一样使唤,这事实和你是处男、他擅长用世界各地的俚语写词一样,或许要等到1982年夏天过去许多年以后才会改变。

 

你为这种不敬的念头难堪,但仔细想想,他若确实是一条卷毛狗,你就可以像爱一条狗一样爱他。人和狗之间是不必讲究他很讲究的那些东西的。

 

你要是脑细胞凋亡速度慢半拍,就记得起这涉及一些文献学和(你久未涉足的)古典知识,因为Alpha和Omega是由动物学里狼的阶级制度演化而来,狗又是由狼驯化而来,希腊字母们一个代表开始,一个代表终结。所以这不仅是社会和生物基因组的固有缺陷,这还是你脑子不灵光的问题。等你承认这一点的时候,已晚了。

 

想到史比特瓦根,会叫你头痛。你很快就发现不适合多想他,因为你的事都很好解释,他的事都不好解释。你的日子过得很简单,每月有定额的零花钱,每天早上从熟悉的床上醒来——然后你想到他,玩乐队的,看起来青黄不接,简直典型到荒诞不经——当时他带着你一脚踩进那摊乱子,脱掉皮夹克扔在床上铺开:这是我的窝,别太介意。然后他开了瓶啤酒。在他仰头痛饮的间隙,你注意到他颈侧有道伤口愈合后瘢痕组织构成的突起,没敢问,所以你至今只知道有人伤害过他。这种受创加诸他的复杂,像被风蚀虫蛀以及受了潮的古代器皿,渐渐带有拒绝的气质;原来他也到了非常脆弱(该词还有“唾手可得”之义)的地步才被人捧到手中,负责修葺补缀,最终达成完璧之态,身上所有机巧秘密也告穷尽,从此束缚在钢化玻璃柜里供人观瞻。对他,一个人所能做的事就是这些。

 

他信赖你,这个人非你不可。你对秘密的态度近似食肉猛兽:你得把它们全部剥开、撕扯,展现出来,不然不会去念考古学。考古学就是揭露许多年前毫无头绪的秘密的科学,齐贝林说,最大的问题是你不能问一个死人,最重要的部分,也是你不能问一个死人……正因为习惯孤立无援地寻找蛛丝马迹实在太久,你才从没问过他任何问题。不过问了也罢,活人比死人会撒谎,太爱你的人,会撒谎。但是你是拨云见日的一方,他是胸中满怀秘密的一方,这样一来,你就只有叼着他后颈的皮肤拖过黎明时分的黑人街巷这一条路可走,像古希腊时代劫掠撒宾人的罗马军队,或者阿波罗、北风之神。不过你从没想过他会长成一棵树。在瞬息万变中,这男人是一个可靠常量,他永远在安全距离外,就那样看着你,这个安全距离经常改变。

 

1982年夏天你二十岁。你一决定去做的事,在那个年纪就不可能停下来。齐贝林欣赏你的这种劲头,毕竟考古学是冷门科学,专注这行的人不多。他断然不会想到你要把这样的能量用在探查你最好的朋友身上,事实证明这两种用途都卓然见效,男爵听了会否惊喜万分,这还难说。

 

再加上一点,你坐在几本书、杂乱的稿纸和皮夹克上,除屁股硌着以外感觉不错,这暗示你不是那么死板的人,不过实际上是在说,你在某些方面特别容易变坏。

 

举例说明:你喝苏格兰威士忌时,能一气饮七杯。

 

二十岁你跟着罗伯特去酒吧,混得比他还好,主要因为你看起来能一拳打哭三个小朋友,而他不仔细看容易被人误认为同性恋。请前者喝酒是交个朋友,请后者喝酒除非是有女友的猛士,否则不太好吧!但买酒这一套用在前者而非后者身上真是颠倒黑白,毕竟你是绅士。吃巧克力吗,朋友?

 

对方便涕泪交流道:巧克力?

 

你从兜里摸出一条来,沉吟片刻剥开塑料包装:分你一半!

 

这时候罗伯特大笑不止,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你面前低头一口把巧克力棒啃掉三分之四,而且要不是他有良知,把你手指也啃了……然后他就喝你的威士忌润喉,一连三杯直到你劈手给他夺下:大音乐家,准备做好了,唱点什么。照他这个唱法,不出五年就得肝硬化腹水,但他终于没有得,因为后来你勒令老板只能给你上牛奶。罗伯特不爱喝牛奶,怪不得他矮。

 

到这里,你开始发觉这个称呼太亲近了——重来一遍,史比特瓦根。这么叫他的人不多,要么是“喂”,要么是“波比,罗伯特、R”,“那个主唱”。但是这个称呼中怀着极大的尊敬和温情,因为很多人都叫罗伯特,但很少人姓史比特瓦根;他轻描淡写地描述自己的父亲如何抛弃母亲,母亲又如何死于滥用药品(原本用词更粗暴些)引发的艾滋病,他的姨妈,养他长大的女人,又怎么在他十七岁时被一辆肇事逃逸的福特野马撞死。说到那里他叫了杯威士忌,说:很讽刺不是吗?你沉默片刻,说这不是命运,只是巧合。你的姓氏很特别,铿锵有力……他垂下眼睛。那之后,你总是叫他史比特瓦根。你母亲也死于交通事故。

 

那些夜晚,尤其那个夜晚,你记得好清楚,他们还是一支不走寻常路搞得无人问津的朋克乐队,认识许多还欢迎籍籍无名乐手驻唱的好心酒吧老板,R醉酒以后喷吐而出满地的伦敦腔俚语,惹得人们惊异不已地大笑欢呼。混乱中你问:能唱Eleanor Rigby吗?看在我们是朋友的份上?眼睛周围满是绿色蛇形刺青的鼓手顿了顿,东洋人(好像是广东人,但爱吃意大利面)贝斯手顿了顿,矮个子的蓝眼睛节奏吉他手顿了顿,然后他们都去看史比特瓦根。他抱着主音吉他,重心放在一条腿上,朝你扫了一眼,清清嗓子:乔斯达先生,起个头。然后一整晚,大家都听披头士 !有人不同意吗?!那时节列侬刚离开不久,但他对你来说可不只是利物浦人的骄傲与花朵,他是超级巨星。R说我都懂的,我都懂。他唱了黄色潜水艇,然后是他们的父母百听不厌的那些歌,按顺序唱完了整张White Album,要知道那时候美苏冷战刚刚结束,回到苏联……最后一首是Get Back ,这是你最喜欢的歌。

 

朋友们都叫你JOJO,你说。叫我JOJO吧!他说:乔斯达先生。这是某种心照不宣、十九世纪末的盟约,与你的称呼交相辉映,很难改变。

 

最后是你叫了车,把醉得软成一摊的他提回他家,途中打了电话给爹说在朋友家过夜,好,我会小心注意的,您也见过他,嗯,嗯,嗯……那就这样啦!谢谢……他贴近你耳边,说钥匙在他夹克左前襟的内袋里,你依言摸索,果不其然从里面找出一串温热的钥匙/啤酒瓶起/万能刀/可疑的发夹状金属丝,不必多想,锁匙滑动门扉大敞,你闻到了他家的气味——一种类似维多利亚木屋般的树脂甜味,浅淡,萦绕不去,如同书页晾干压平后表面纤维仍会变得粗糙,这种感觉,只有把嘴唇贴近才会明白。

 

开灯时他仿佛嫌光芒忽然增强,摸索着把脸搁到你肩头。你说:就这么累吗?他手臂挂在你脖子上,睫毛动过数次,才含含糊糊地咕哝几声,醉酒以后竟然反常安静。过一会你问他想不想洗个澡、提议煮点姜汤,他沉默半分钟,说不用了,明天早上再说……然后伸手拍吊灯开关,行云流水被枪杀一般扑倒在床,床铺发出一声巨响。

 

你说:睡着了吗?

 

他说:没有。……别吵……啊对了,可以睡我旁边!或者我去睡沙……

 

你看着他的单人床。单人床上躺着他。他看着你。他翻了个身笔直侧躺在床上,片刻后抬起脑袋,把一头金发捋到脑后。你摇摇头坐了下来,在床上调整姿势,企图找个适合的位置。有点挤,但未尝不可。枕席柔软,浮动着一层温柔如夜的香气。你张开嘴,片刻后又闭上:碎成一条条的夜光洒在皮革上,领口翻下来了,他散落的长发间仍然露出那条伤口,让人想到树脂溢出愈合后的木质。这一夜你睡得很好,梦见自己是一位绅士,得闲享受夏日曼哈顿少见的完美晴天。几天后,你就真的站在北美大陆了——

 

——此行足要耗费两个月。

 

而这就是你和Butterflies & Hurricane主唱相识的岁月,你说那是1982年,你二十岁,说到这里人们都惊呼起来。你又倒了杯威士忌,说回伦敦以后到处找不到他,后来才发现他的乐队换了个名字、有了新的贝斯手,在洛杉矶签了约。第二年夏天你放暑假回来,发现公寓门板上有人写了一句“À bientôt”,你那时站在门前,不知如何是好。这以后你陆陆续续又给他写了几封信,透露搬家过后的地址,而回应永远只是你偶尔在门上瞥见的“再会”,没有回信,但笔迹属于同一个人。

 

学生问:乔斯达教授,那你为什么不给他打个电话?你摇头,说大概经纪人要求他换了手机,说到这里你笑起来。有人大胆些,问起主唱先生究竟是不是Beta。你仰头把威士忌喝了,没有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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